03.
安逸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眼波一动,像是护城河里倒映的点点火光。
他的眼睛很漂亮,是天草灵君千百年来见过的最动人的一双。
天草灵君心里面出现了一群小仙鹿,没目的地奔跑起来,撞得他心头发热。
呼吸要再这样急下去,这整个镇子只怕就要无端端地刮起大风了。
“公子公子!”阿三阿四的出现及时拯救了险些遭难的凡间,“抢到花灯了吗?”
宁致远低头看了眼被他揣在怀里的那盏灯,再抬头看一眼安逸尘身旁那位姑娘,护住灯,微微侧过了身体,丝毫不相让。
那姑娘淡淡地一笑,“看来这位公子是逸尘君的旧识,那小女子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。”说罢浅浅行了个礼,“逸尘君,回见。”
那姑娘投过来的目光攻击性十足,却匆匆转身消失在人群里,好像在逃避什么。宁致远望着她的婀娜身影,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。
他光顾着站那转眼珠子,还是安逸尘先跟他搭话,笑意盈盈地,你要放花灯吗?
宁致远未及回答,安逸尘又把眉头微微蹙起来,抱歉,是在下唐突了。
他抿嘴笑,嘴角的弧度宁致远十分熟悉,一拱手,在下安逸尘。
宁致远猛眨眼,脑袋里钟鼓齐鸣,仙乐飘飘。
宁致远、我叫宁致远。
致远……安逸尘又笑起来,你是不是要放花灯啊?这边有笔墨。
怎、怎、怎么这么快就把姓去掉了?
天草灵君头顶冒着凡人看不见的青烟,快烧成天庭唯一一棵赤红色的草了。
明明不是初识,这种一见钟情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?
哦、哦……
他接过笔,用笔尾轻轻蹭了蹭鼻尖,又说。
——安逸尘,你先转过去!
——不许看我写!
他护着灯盏中心那个名字,捧到河边蹲下来,再把花灯轻轻地搁在了水面上。
指尖一触到水,就荡开圈圈涟漪。
安逸尘就在他身后立着。
清风徐来,灯缓缓行,安逸尘也缓缓地问。
致远,你……是有心上人了吗?
宁致远心里一惊,脚步一滑,往前一栽。
掉进了河里。
天草灵君虽自幼在瑶池边长大,见惯了嬉戏水中的锦鲤,自己却不会游泳。
他在水里面扑腾,呛了好几口水。
这小河看着挺窄挺静,实则水很深,底下还有些小小的急流,作为护城河是物超所值,给初学者学习游泳,却不是个好的选择。
这回怕是要折损好几年修为……
浑浑噩噩间,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,接着有人揽住了他的腰。
他这凡间的躯体,找到了支撑点,便发起软,渐渐连腿都蹬不动了。
仙身几近出窍之际,忽有温热的唇贴住了他的唇。
顶开齿关,渡了一口气过来。
年纪尚小的仙君在床上躺了大半日,慢悠悠地醒转过来。
他鼻翼动了动,一屋子药香。
加一点他熟悉的气味。
安、安逸尘……?
他转过头,安逸尘就坐在不远处的桌边,专注地看一本医书,灯火在眉眼处投出一片阴影。
一听到宁致远喊他名字,安逸尘即刻就抬起头来,嘴角也跟着抿起来。
致远,感觉好点没?
他渐渐走近,眼中关切之意也渐渐明晰。
宁致远心里扑通扑通跳着跳着,跳出来一个最最最要紧的问题——
花灯、我的花灯,到河道口了吗?
他问得急,安逸尘到了他床边,表情反而黯淡下来,不尴不尬地立在那,垂下眼睛就遮住了里面的光。
我不知道。
安逸尘好像挺失落,这样一来宁致远也有些难过,明明是自己的姻缘没有着落,他还得想法子安慰对方。
无妨!宁致远一把抓住安逸尘的袖子,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。
安逸尘在他床边坐下来,抿嘴笑了笑,没说话,只给他搭脉,察言观色一番,再把宁致远的手臂重新塞回被子里面。
你好好休息。
宁致远缩在他被子里面,只露出一颗脑袋,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
而安逸尘沉默着坐了一会儿,终是忍不住。
——致远,你……对你的意中人……很是上心嘛。
宁致远被说中了心事,连忙抓着被子往上拉,遮住了半张脸,声音才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。
那是……当然的啦……
通晓天机的仙君不知道,被月老牵了线的人遇上线的另一端,大多是会变愚笨的,英明神武如他、善解人意如安逸尘,也不能免俗。
宁致远住在安逸尘的医馆里,俨然把他当做命定之人,寸步不离。安逸尘给人看诊,宁致远就帮他抓药,包得方方正正的油纸袋放到桌上,安逸尘道一声谢谢,宁致远就满足地咧嘴笑。
而温文尔雅的安大夫,仍深陷在宁致远早已意属他人的误解中。宁致远在他身边蹦蹦跳跳,他便藏不住眼睛里的笑意,可再一想到宁致远心里想的人并不是他,周身的气场都会凝固起来。
之前在灯会遇到的那位姑娘,叫做惠子,每月都会固定来两回。忽冷忽热的互动看在眼里,她总是忍不住掩嘴。
宁致远可一点都不喜欢她来。
他手指上面不巧弄了个小小的刮伤,就蹭过去和安逸尘抱怨。
安逸尘歉意地与惠子一笑,转而握起了宁致远的手,皱着眉头说,坐好,我给你敷点药。
宁致远乐得往他让出的地方一坐,等伺候,一面还挑衅地扬眉,惠子姐姐,你又笑什么?
惠子轻轻摇摇头,眼里都是深意。
时光飞逝,一秋的枯骨皆化作了春雪。
三月三,白虎星君一大清早就给他天音传声,小草小草,蟠桃会要开始了,你再不回来,王母娘娘那里我就要瞒不过去了。
天草揉着惺忪的眼,说,叫我宁致远。
白虎才不管,小草,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!
叫我,宁致远!
他催得紧,蟠桃盛会也委实不能缺席。
没当够宁致远的小神仙只能摸着脑袋去和安逸尘告别。
安逸尘正在拾掇屋外晒着的草药,听他这么一说忽地就站起来了,你要走吗?
宁致远眨巴着眼,我很快就回来。
很快是几天?
宁致远苦了脸,天上十天,地上十年,王母娘娘摆起流水席来,他真的没把握什么时候能溜出来。
个把月吧……
他掐着手指想,和王母娘娘说会儿话,打个脸卡就想办法混下界来。
安逸尘闷声看着他,不讲话。
宁致远心里忐忐忑忑,直勾勾地望着安逸尘,你,你要等我的啊……
致远!转身之际,安逸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嗯?
等你回来……我有话要和你说。
……哦。
交际应酬,麻烦事一桩,天上地下皆是如此。
各路神仙都赶来庆生,光是面见王母的队伍,都能排到南天门。
宁致远一眼瞅见白虎的背影,冲过去插队。
虎子、快快、安逸尘还在等我!
哟……白虎斜睨他,小样儿这么嘚瑟,看来这回成了啊?
天草灵君嘿嘿一笑,以后,请叫我宁致远。
别的不说,王母娘娘对天草还是宠爱有加,拉着他的手讲了半天的话。别人家都吃一个蟠桃,天草吃了俩。
可他心里那个煎熬,大概比被缚仙索绑住了还要难过。
好不容易才等到讲义气的白虎上来救场,天草赶紧谎称自己玉露琼浆饮得有点多,拎着鞋子就往外跑。
安逸尘、安逸尘、要等我啊,安逸尘!
一般故事发展到这个时候,总是得出些岔子。
就算男主是神仙也不例外。
宁致远匆忙赶到医馆里头,心心念念的安逸尘却不在了!
地上还搁着一筐一筐的草药,桌上的宣纸用纸镇压着,还有几个宁致远之前闹着要买的小玩意儿,憨态可掬地摆成了一排。
一切都如常,仿佛主人傍晚就会回到家中,还是那样抿嘴笑着,听他讲述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所遭遇的趣事。
可宁致远等了几天,谁也没有等来。
问了隔壁邻居,才知道,安逸尘数日前去了山上采药,此后便再也没出现过。
宁致远寻到那座山。
山中树木繁茂,雾瘴缭绕。
涉世未深的他,此时还不明白,这其实叫做——有妖气。
他遵循着本能,一路到了那雾气最重的山林深处。
果不其然,安逸尘就躺在那里。
那巨树桩的年轮密集得惊人,躺在上头的安逸尘紧紧地闭着眼。
宁致远有些恼火,恼得是平时修仙术的课一个字也没听过,此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。
安逸尘的脸色还煞白,白得他心惊肉跳。
安逸尘?安逸尘?
扑过去喊了两声没有回应,反倒是背后传来一阵冷笑。
宁致远回头一看,面色凝住了。
是你……?
惠子来到他跟前,她身上的气息几乎与这树林里的瘴气融为一体。
她莞尔一笑,上仙,你可算是来了。
是了,宁致远总算是明白过来,从第一次见到惠子起,那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了。
TBC